4月1日,日本内阁官房长官菅义伟正式公布了日本新的年号“令和”。“令和”年号将于5月1日零时起正式使用,这意味着长达30年的平成时代(1989年至2019年)即将结束。与充满动荡与转折的昭和时代(1926年至1989年)相比,平成时代恰如其名,平静却也暮气沉沉。然而,在表象之下,真实的平成时代究竟是怎样的呢?事实上,平成时代的日本确实在衰老,却也正变得成熟。如果说国家如人一样终有青春不再、日渐老去的一天,日本整整三十年的平成时代,也许是一个国家平稳完成这一过渡的良好范例。
“青春期”的噩梦1989年1月8日,当平成时代正式开始时,几乎没有人会料想到,日本接下来的三十年会如后来一般展开:
当时,日本正处在战后甚至整个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国运最高点上。昭和时代的最后10年即1980年代,是日本经过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高速增长后出现的又一个繁荣期,被称为“最辉煌的10年”。当时,“日本制造”横扫了整个国际市场,全世界30%的半导体产品以及家电、40%的汽车和近半数的数控机床都打上了“MadeinJapan”的标签,日本国民生产总值一度超过美国的70%。
大量的出口创汇在日本国内造成了一派“遍地是钱”的繁荣景象,国家、民众和企业都染上了虚骄之气:日本政府一刻不停地上马各种大规模的城市建设,新干线、高速公路如树枝般蔓延到了国家的每个角落,而日本民众则挤满东京的银座、纽约的第五大道和巴黎的“老佛爷”,疯抢各种名贵奢侈品。
日本企业则更为豪奢:三菱公司出资8.46亿美元收买了被称为“美利坚标志”的纽约洛克菲勒中心51%的股份;索尼公司斥资34亿美元买下被称为“美国灵魂”的好莱坞哥伦比亚电影公司。1985年,日本已取代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债权国。1986年到1991年,日本在海外投资总额高达4000亿美元,成为全球最大的对外直接投资国……日本房地产商甚至狂言:五年之内将买下美国,一时间,几乎没有人怀疑这句大话可以实现。
然而,转折几乎随着平成时代的到来猝然而至,1989年12月底,日经指数达到了历史最高纪录——38915点,之后开始一泻千里。1990年3月,日经指数跌破3万点,同年10月跌破2万点。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,日经指数始终未能重回两万点以上。
股市的崩溃推倒了“泡沫经济”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。紧接着,房地产、金融乃至实体行业在短短不到一年内从高歌猛进变为一泻千里,“土地神话”破灭,中小银行破产,证券丑闻频发……接连的打击让日本民众对资本市场丧失了信心。此后,受到亚洲金融危机、次贷危机等国际大势的影响,“日本房价永不下跌”的“铁律”成了一个玩笑。那些从东京市中心驱车三四十公里到首都圈外重金买房,打算等“永不落”的房价上涨后再倒手大赚一笔的投机者们突然发现,自己陷入了一辈子也还不完的债务噩梦当中。
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(IMF)的统计数据,1989年至2018年,日本GDP的平均增长率仅为1.26%。日本被美国重新甩开,又被急速崛起的中国追上,历史性地沦为了世界经济的“老三”,日本人开始用“失去的十年”“失去的二十年”甚至“失去的三十年”来形容平成时代。
平静,却并不衰败是的,如果单看以上数据,人们很容易将平成时代的日本想象成哀鸿遍野、萧条满地的破落之国。然而,最近几年,任何一个曾经去日本旅游过的人会发现:日本四通八达的公共交通、小到几乎无法区分的城乡差距、完善的基础设施、极为良好的治安环境,以及仍然创意辈出、引人“爆买”的新锐产品,都在向我们昭示萧条表象下的另一个平成时代。
是的,如果你不是唯GDP论者,你会发现在家庭资产、人均寿命以及就业等方面,平成时代的日本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。根据日本财务省的数据,日本家庭平均资产在1990年的平均值是1350万日元,而到2015年则为1810万日元。的确,股市和房地产泡沫的破裂,让大量日本平民家庭失去了可观的纸面财富,但就实际购买力和生活质量而言,平成时代的日本人其实比昭和末期更幸福。
根据日本厚生劳动省的数据,1990年,日本男女的平均寿命分别是75.92岁和81.90岁,而2018年则分别为81.90岁和87.26岁,实现了稳步增长。而根据日本总务省的统计,1989年到2018年,日本最高的失业率为2002年的5.36%,而2018年是2.87%。一般而言,失业率控制在4%左右是最为理想的。在平成30年里,日本在大多时候的失业率都在5%以下,而同期的欧洲则保持着两位数的高失业率,美国则为7%-8%。以人人都有工作而论,日本反而是发达国家中表现最好的。
事实上,在实体经济和科技创新方面,从2005年开始,日本企业的能力便告恢复,到2006年,所有宏观经济指标都表明,日本经济已经走出了上世纪90年代的阴影,国际竞争力也从2002年的第27位上升到第17位。而与上世纪90年代初期房地产和银行占据了日本顶尖企业的大半壁江山不同,现在,重振旗鼓的日本企业集中于高技术或优质服务等高附加值领域。此外,在平成时代,共有17名日本人(加上日裔则为20人)斩获诺贝尔奖,日本的科研创新能力并没有随着“失去的三十年”而丢失。
同样发生微妙变化的还有日本民众的心态。惨烈的泡沫破裂磨去了日本人身上的虚骄之气,人人野心勃勃梦想暴富的“昭和气质”一去不复返了,取而代之的是平成时代招牌式的“低欲望”。东京的街头不再充斥满身名牌、举手投足都在炫富的胖子土豪,而满是穿着优衣库或MUJI修身简装的干练瘦人。
2001年,被誉为“平成电影最高杰作”的《千与千寻》上映,当片尾那首《与你同在》响起,那句“闪耀的所有都在身边,我将自己去追寻”,让很多经历了张狂与梦碎的日本人留下了“莫名之泪”。也许,正因为见识过了昭和末年的野心勃勃和大富大贵,平成时代的日本民众开始将追寻内心的平和与富足视为一种潮流。
体面地老去未尝不可自去年明仁天皇打算退位、日本即将改元的消息传出后,日本专家、媒体和公众都在忙于回顾平成时代。而在所有回顾中,有一个问题是绕不开的:如果平成时代重来一次,日本会有更好的选择吗?
很多人提出了各种假设:比如,如果日本银行在1990年加大量化宽松的力度,保持高通胀,而不是急于刺破经济泡沫,日本的“泡沫繁荣”可能还会持续数年;又比如,如果日本政府没有在1992年出台“地价税”等一系列遏制房价虚高的措施,“房地产神话”也可能不会马上破灭;再比如,如果日本政府在泡沫破裂时继续加大基础建设投入,而不是开征消费税,将多得的财政支出大幅投向养老、医疗等福利开支,平成初年的GDP数据至少会好看很多……
然而,种种推演最终都得出了一个相同的结论:上述这些“如果”都只会延迟日本经济增长放缓的时间,而不能阻止它。一个国家正如一个人一样,不可能永远长高,经济增长放缓的拐点迟早要来临。如果强行推迟这个拐点,所造成的副作用可能更大:一味的高通胀将给泡沫经济带来更惨烈的崩盘;不遏制房地产虚高将严重损害其他产业,并削弱国民的购买力;在老龄化趋势已现的大背景下,仍盲目投资基建而忽视福利开支,将使大批辛苦工作一生的国民晚景凄凉,甚至引发更剧烈的家庭、社会矛盾……
今天看来,平成时代日本经济辉煌不再的根本性原因,是日本不可避免地遭遇了“少子老龄化”问题,在平成三十年中,青壮年人口一直在急剧萎缩,而老龄人口却在同步增长。在这种大背景下,强行要求一个国家维持经济的高增速显然是不现实的。国家必须像人一样,学会“服老”,体面地老去。而从目前看来,平成时代的日本在这一点上做得还不错,养老、医疗等社会福利制度和设施完备,虽然经济总量没有太大的增长,但经济结构得到了优化、效能大幅提升。如果说昭和时代的日本是个一身蛮力而张狂不羁的青年,平成时代的日本显然成熟了,并为未来体面地老去做了充分的准备。
150多年前,在明治维新刚开始时,日本人口只有五千万。拜近代化之所赐,如今的日本成为人口上亿的大国。但照目前的出生率推算,本世纪末,日本人口将重新跌回五千万,而且此五千万与彼五千万不可同日而语,其中将有四成以上的人口是60岁以上的老人。以这一趋势而论,日本再想成为政治、军事意义上的“大国”可能性已经不大,但有赖于近年的良好转型,未来的日本或将成为一个民众生活质量极高的“民生大国”。这对于一个国家来说,是一次体面的成熟和老去。从这一意义上说,平成时代对日本完成这一转型居功至伟。
(齐鲁晚报·齐鲁壹点 记者 王昱)
(壹点号 昱见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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